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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骨浮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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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支行軍的隊伍在此山間駐紮,夜深以後,帳燈依次燃起,蜿蜒如長蛇側臥。

副官模樣的男人端著匆匆行至最靠裏邊的營帳,和守帳的兩人互相驗證過黑鐵銘牌後才算數。

“大將軍,藥煎好了。”他通報了一聲後便直接掀起厚重的門簾,進到了將軍營帳內。

宣武大將軍今日未著軟甲,只穿了邊緣泛起毛邊的半舊裏衣,借著微弱的油燈看手邊的兵書。

這對於他的身份來說實在是非常難得的。因為在某次驅逐了在邊境燒殺搶掠的異族騎兵後安營紮寨的十多天裏至少捉到了十多個潛入到軍中想要刺殺他的奸細,所以他和幾位偏將軍在絕大多數時間裏都是和甲而臥,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迅速睜開眼睛。

“子嶂,你來了。”

他放下手中陳舊書卷,解開衣襟的盤扣,轉過身軀背對自己少數幾個能完全信得過的同僚。

“又有變化了嗎?”

炭盆內稀稀疏疏幾塊火炭散發著微薄的熱意,稍微離得遠點就被冬日的嚴寒給沖散。左將軍宣子嶂借著這麽點燈光火光很清楚地看到面前人的背上有五道深色圓形印記,每一塊都有大半個拳頭那樣大,深可見骨,即使剜去表層皮肉也不會消失不見。

從很久以前,宣武大將軍的背上就多了這樣七塊深紅色的瘢痕,從後頸到尾椎骨,宛如盤龍,只是看起來格外不祥。

他們最初以為是在軍中受傷導致淤血堆積,可隨著冷貼熱敷都沒有用,軍醫看過好多次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事就慢慢成為了幾位偏將軍的心病。

有一次不知是誰提議讓那剛俘虜的蠻族巫師來看看,說他們這種人沒準知道這瘢痕究竟是什麽,而宣武將軍想了想,竟然應允了。

“是詛咒,非常、非常惡毒的詛咒。”那被押著的蠻族巫師詭秘地一笑,笑容中說不盡的殘忍快意,笑完了用他那不甚熟練的漢語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們還想著要怎麽咒死將軍您呢,沒想到遠在天京的貴人就先動了手。很好,很好。”

這七道血痕就像一把懸空的刀,垂在他們每個人心頭。

像是為了印證這不祥的詛咒,宣武將軍的身體一日勝一日地壞了下去,到最後軍醫都直接斷言,若是這仗再繼續打下去,先倒下去的一定會是他們這一邊。

“又少了一處。”宣子嶂如實同他說道,“現在還剩下五處。”

前些時起,這血痕不知怎的竟自發性地少了一處,惹得他心裏頗有些不安,以為是有什麽壞事發生了。

左等右等,竟然等到了宣武將軍病情好轉,宣子嶂半憂半喜得好幾天吃不下飯,今日再看,居然又少了一道。

宣左將軍有些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來迎接此事,倒是宣武將軍沒什麽所謂地穿上了衣裳,仿佛生死都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麻煩你了。”軍中一切從簡,許久前他曾有過一面銅鏡,但不知是哪一次行軍時弄丟了,因為不算是必需品,就一直沒想著再去置辦。若不是自己難以看清背上景象,他也不會屢屢拜托自己手下的人。

宣子嶂看著他端起瓷碗,將裏邊腥臭發苦的藥汁一口悶了。

“為何一定要回朝?”

哪怕是為了照顧將軍的身體放慢了速度,這一連數月的行軍下來,他們已經很靠近天京腳下了。

目睹了這十多年來朝廷無數次刻意克扣軍餉,令那些屍位素餐的監軍獨攬大權的做派,宣子嶂心中早已滿是怨懟。

看穿了他這點想法的宣武將軍將手中空碗不輕不重地磕在了桌子上,脆響登時令他身形一頓。

“既然是皇上的手諭,要我們即刻回京,我們若是不回去就是抗旨。”

他猶豫了片刻,看起來還是有話要說,“但是……”但是你確定那真的是皇帝的手諭,而不是那個女人的麽?

即使不在朝野之中,他們也隱約聽說了如今朝堂之上天子不理政事,太後垂簾於禦座後,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天下隱隱有改名換姓之兆。

“沒有什麽但是。”宣武將軍冷淡地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語,“有些東西不是你可以提起的。”

多年行兵打仗練就的威懾力用在此處,宣子嶂就算還有幾分糊塗也該徹底清醒。

“屬下冒犯。“他收起藥碗,“今夜就先行告辭。”

宣子嶂離去以後,他本來想躺下歇息,可閉上眼以後整個人還是無比清醒。

這是長久以來戍守邊疆留下的習慣,警惕如森林中的鹿群,不然什麽時候連睜眼看一眼明天太陽的機會都不會有。

雍朝不過百年,國運便肉眼可見地消亡了,就像一頭度過了盛年的巨獸正在慢慢衰弱下來。雖說舊日餘威會使得那些食腐的鬣狗不敢上前,可這樣支撐不了多久,總有一天所有累積的東西都會爆發,而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可以解決的法子。

無論外人說什麽,他都是最清楚當朝天子秉性的那幾個人之一:這龍椅之上的男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軟弱多疑甚至還有一些乖戾偏執。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半點都不像是傳說中那位英明果敢的高祖皇帝的子孫。但這些都並非無跡可尋,追溯到他的出身,或許許多東西都早已註定。皇帝的母妃並非先帝的正妃,而是個沒什麽姓名的小宮女,被臨幸以後逃過了老嬤嬤的避子湯,躲在冷宮附近,在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中靠對食太監的接濟生下了他。

新生兒的哭嚎終於讓這冷酷無情的後宮發現了他的存在,也為他的生母帶來了滅頂之災。失去母親以後,他就像一條狗那樣輾轉於後宮,勉勉強強地長大了,卻毫無皇子的尊嚴與學識。

光是這些完全不足以令這男人觸碰到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如果說在某個年紀前,沒有母妃的庇佑是他最大的不幸,那麽在某個年紀以後,這就成了他最大的幸運。

他遇到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人,也就是如今的太後。

太後是神秘而矜貴的,哪怕是她已經權傾朝野的如今,也鮮少有人能夠見到她的真面目。

只有宣武將軍一人知曉,他曾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夏日裏見過這雍朝兩任天子身後的女人,而那時她甚至不是皇帝的妃子,起碼名義上不是。

那時他還很年少氣盛,立下赫赫戰功被先帝在禦花園接見。因為被其他瑣事拖住,先帝留他一人在涼亭等待,他在軍中自由慣了,不顧太監的阻攔四處走動,走著走著便偏離了原來的道路,來到了一棟掩映在層層藤蔓之下的精巧樓閣前。

“……有人?”前方的花叢聳動兩下,他本能地箭步上前,捉住了那人的手腕。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未曾有過。

艷麗得近乎咄咄逼人的容貌,在炎熱的酷暑中仿佛一團妖異的火焰,即使是被陌生男子輕薄也未露出分毫軟弱與驚慌。

“有什麽事嗎?”她微微笑起來,可他長久在軍中,已經磨練出對於危險的感知。

這個女人很危險,比單獨面對千軍萬馬還要危險,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反應,迅速松開手,單膝跪下不看她的眼睛。

“末將應昭前來覲見陛下,不想迷路……”他努力擦掉額頭上的冷汗,“末將這就離去,請娘娘恕罪。”

“迷路了呀。”那女人嬌笑著,不知道信了他的說辭沒有,“小將軍,這一次妾身就為你保密了。切記不要再有下次了。”

他哪裏還敢造次,連忙爬起來地按著原路返回。跑出去好遠以後,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再怎麽都看不到通往那紫木樓閣的路了。

“愛卿去了何處?”他回到禦花園時,先帝已經等在原地,“可有見到什麽不一般的東西?”

先帝少年至中年時尚且雄心壯志,想要實現那些父輩未曾視線的宏願,可等他年紀上去以後,認清自己在政事上才能平庸,又痛失愛子,便日漸沈溺於酒色,試圖用這些來撫平壯志未酬的傷痛。

面對帝王不動聲色地猜疑,對於某種本能的敏銳,他沒有說起自己曾撞見那女人的事,只說迷了路,稀裏糊塗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是嗎?”

他不是沒懷疑過這是自己的幻夢一場,直到後來種種,等到塵埃落定,這女人已經是全雍朝最尊貴的女人,而那投靠了她的小皇子也踩著比他更有能耐兄長的屍骸坐到了那個位置,他才終於能肯定。

那些隱秘的傳聞裏都說他和太後有見不得人的狎昵關系,可是他總是回想起那夏日裏的一瞥。

她究竟是出於何種想法才選了那看似扶不上墻的軟弱皇子?以及她究竟是什麽人?

他睡得很不安穩,夢裏一會是窮兇極惡的游牧騎兵,一會又是那巧笑倩兮的先帝宮妃,他們交替著化為夢魘在他夢中出現,令他掙紮著醒不過來,從而看不見帳篷內發生的詭事。

門外值守的都是他最親信的士兵,他們聲稱連一只蒼蠅都不會放進去,就算這樣,他們誰都沒有看見一道黑影無比靈活地竄了進去。

這黑影隱約是某種瘦長動物的形狀,身後好似缺了條尾巴。它舉起前爪敏銳地嗅了嗅空氣,發現自己的獵物躺在床上後便輕靈地連跳了幾下,跳到床頭的小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宣武將軍蒼老的睡臉。

就在它將要下爪時,沈睡的宣武將軍胸口散發出微微的金光。

這金光微弱且不甚穩定,間或地閃爍著。這黑影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看到金光熄滅,它得意地搖晃了下腦袋便要下手。

它沒有註意到床鋪另一側靠著木架的那把長槍槍身微微發亮,下一刻,帳內血光大盛。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格外的早,剛過小雪沒幾天的一個傍晚,雲中夾雜著不祥的暗紅色,暗沈沈地堆積在天邊,而中央部分卻反常地明亮,過了一會,灰色的影子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起初還只是一點泛著潮氣的零星小雪,轉眼間就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雪夜濕冷路滑,苦了那些趕路的行人,不得不趁天黑前的最後一丁點功夫找位置歇腳。

睦州酈城城郊破廟,史永福隔著老遠就能聽到喁喁的談話聲和火舌舔過枯樹枝的劈裏啪啦聲,看樣子是有人先來一步。

他敲了敲那扇勉強能夠遮風擋雪的破柴門,“有人嗎?能再添個人嗎?”

像是破廟這種無主地,除非實在是沒有多的空地了,否則先來的人是沒有資格把後來的人拒之門外的。

但像是這樣的雪夜,再讓人另覓他處實在是太過,果然裏邊的人沒有異議就是默許。

史永福推門進去,跺跺腳剁掉肩膀和頭頂上的積雪,找了個沒人的角落,過去簡單地扒了兩下就坐了下來。

在此處過夜的是兩個衣著還算考究的年輕人,黑衣的那個正在專心料理手中的動物,而那白衣的那個則是正好擡頭對上她的視線。

好俊的年輕人。史永福在心裏驚嘆了一聲,隨後他就看出這人的臉色並不好看,像是得了重病。

“打擾了。”

他沒有多管閑事的愛好,將自己的行裝安置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又從別處扒了點前人留下的稻草過來就打算和衣而臥。

白日走了一整天路的疲乏令他,可睡到一半那邊烤山雞的香味飄過來,實在是勾人得厲害。

“我就不用了。”

他悄悄睜開眼睛,看到那白衣人一副沒什麽胃口的樣子推拒了黑衣人遞來的炙烤山雞,在心中暗暗感慨,有的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過了會,那白衣人居然主動叫了他,“您還醒著嗎?”

他試圖裝睡,但不知是他哪裏露出了破綻,那白衣人一副篤定的樣子,只得翻身坐起,“有事嗎?”

“您用過晚飯了嗎?”

在外漂泊這麽久,他哪裏不知道拿人手軟吃人嘴短,有時候送上門的不一定是好事,連連擺手推拒,“我先前啃過幹糧了,不餓不餓。”

他這樣說完,胃裏就極其不賣面子地響了一聲,饒是厚臉皮如他都有些臊得慌。

那白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穆,單名一個九,江州人士,那位是我家故人,姓薛名止,請問先生怎麽稱呼?”

“史永福,永寧的永,福祿壽喜的福。”

“先生是蔔卦先生?”

這穆九的眼睛倒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寫著“鐵口直斷”的幡旗。史永福應允,“祖傳三代的手藝。”說起自己的老本行,他稍稍放開了一點,“給人蔔卦算命,什麽都算,也都能算個**不離十。”

“什麽都能算?”

尋常人算命蔔卦無外乎財運姻緣、官途生死這幾樣,他便沒把這白衣人的問題放在心中,點點頭,“差不多是這樣。”

“那某和先生做個交易,先生為我算一卦,我就借花獻佛,請先生吃點東西飽肚子。這樣沒問題了嗎?”

“你問。”

“某還有幾天好活?”

史永福古怪地瞅了他一眼,以為他是不想活了,“你確定要算這個?”他頓了下,勸誡道,“我若是你就進城找個好點的大夫瞧病,而不是在算卦先生這浪費時間。”

“是晚輩唐突。”也不知道這白衣人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至少表面功夫做足了,“那就勞煩先生給我家阿止算一卦了。”

“算什麽?”史永福眼皮咯噔跳了下,不是個好預兆,他心說。

“算家屬親緣吧,比如他是哪裏人,家裏有幾口人,都過得怎樣,又身在何處。能算嗎?”

史永福當他是不信任自己,把自己當江湖騙子,故意挑了個最簡單又最難回答的問題,心裏一股無名火起,硬邦邦地拋出句,“讓他過來給我看看手相。”

“阿止,勞煩你給這位先生看看手相。”

黑衣人認命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他的手心有很明顯的劍繭,一看就是習武之人。

又要照顧這白衣人,又要被他這樣使喚折騰,史永福對著高大英俊的薛姓年輕人微妙地升起一點同情。

“你可記得自己的生辰?”

黑衣人皺眉,許久以後才沈聲說出了自己的生辰。

“你等著,算錯了我史永福把腦袋給你摘下來!”

史永福掐指算了沒一會就變了臉色。他臉色紅了又青,最後變得煞白,驚恐地擡頭看著這黑衣人,“你……”

他話剛出口就看到黑衣人腳邊拉得長長的影子,又想起先前看手相時不容錯認的體溫,登時連珠炮似的連聲嚷嚷,“不算了不算了,這八字不對勁,不算了!”

“哪裏不對?”白衣人接過話頭,漫不經心地用他方才的話刺他,“先前不是說什麽都能算麽?”

“小少爺,您就別逗我了。能算,當然能算,只是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史永福氣得臉漲通紅,“你自己說說看,這是活人的八字嗎?”

“你什麽意思?”

連一旁的黑衣人都禁不住多看了史永福一眼。

史永福哪裏受過這種氣,“我算出來了,這八字的主人是隨州府人士,男的,家裏死絕,但我說這不是活人八字的原因是八字的主人早就死了十多年,連胎都投了。你這不是鬧呢!?”他起初還有幾分後怕,邊說邊瞅那白衣人的臉色,見他沒有露出異樣,才稍稍安下心來,“您看著也是個有頭有臉的,怎麽能三番五次拿人開玩笑呢?”

“怎麽死的?”白衣人壓根沒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又問了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能怎麽死?這八字的主人先天不足自然早夭,父母接受不了打擊便相繼病死,一年之內就絕了戶。”史永福氣得腦門冒煙,憤憤不平地教訓起這小混蛋來,“年輕人,不要總想著把年長的人當傻瓜,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要多,能看不穿你們這點小把戲?”

……

外頭的雪越下越大,沒一會窗子上就結了厚厚一層水霧,透過霧氣可以見到一片茫茫的白。

史永福算完卦發完火以後心安理得從薛止手裏接過了半只山雞,吃飽了以後也不管其他的,倒頭就睡,每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倒是穆離鴉,坐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手中把玩著自己的匕首,好幾次那閃爍著寒光的匕首都像是要落到火中。

“你信那老頭說的嗎?”

薛止閉著眼,許久都沒有回應,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不過穆離鴉知道他沒有睡著,就這麽靜靜地等待著。

服過藥以後的小半個時辰裏薛止對外界的反應是最為遲鈍的。他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我不知道。”

那算卦的老頭絕對不是江湖騙子。在讓他算卦以前,穆離鴉就曾閉上眼用心目看他,能在看他身上看到一點和常人不一樣的東西,像是隱約的光火,又像是聚集的氣。

“不論他說的是真是假,我都無法判斷。”

他沒有人生最初的那幾年的全部記憶,只除了那淹沒在火海中的殘景和蓮花烙印。

所有有關過去的事情都是後來穆弈煊告訴過他的,當中自然包括姓名和生辰。

他說他是自己故人的兒子,說他姓薛名止,說他家裏人都死在了那場災禍裏,又因為受驚過度失去了一魂一魄,幸虧劍魂顯靈,救了他一命……

直到今天,這些過去他深信不疑的那些東西仿佛不再站得住腳。

對所有人都在說十六年前的隨州並無一戶姓薛的人家被滅門,而那生辰八字的主人又似乎另有其人。他真的是穆弈煊故人的兒子嗎?

假如不是,那麽他的離魂癥又是為什麽?後來十三年中,穆弈煊究竟在尋找什麽,真的是他丟失的魂魄嗎?

他究竟是誰,又究竟是什麽東西?

“那天,我夢到了以前的事情,還有你的父親。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穆離鴉的匕首叮的一聲掉在地上。他顧不上去撿,因為他直覺這不是什麽小事。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完全理解當時父親究竟在想什麽,又在和什麽樣的東西抗爭。

假如那時他沒有那般幼稚,願意好好坐下來和那個總是很疲憊的男人好好聊一聊,是不是結局會有所改變?

“什麽時候的事?”

“我記不清了,大約是我最初意識到自己對你……那時吧。”薛止說得很含糊。

“那時我應該大部分時間都在劍廬裏。”穆離鴉還是大致明白了究竟是什麽時候。

居然是那個時候,他心中泛起一絲帶著苦的甜。少年時期的心動總是暧昧又模糊,過了以後再回想起來,只記得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

“他和你說了什麽?”

“他說,如果我發現有些事情跟他告訴我的不一樣,我會不會怨恨他。”

“你會嗎?”

“我不知道。”薛止苦笑著搖頭,“我想……很大可能是不會。”

那時尚且年少的他沒有做出回答,現在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他卻不得不承認,他恨不起來這個人。

因為他明明有那樣多出格的行徑,這個人卻還是把自己當成親生兒子一般對待。

還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因為這點怨恨而悲傷。

夜越發地深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見火堆燃燒的劈啪聲和外頭堆積的大雪滑落的沙沙聲。

穆離鴉絲毫沒有睡意地睜著眼睛,凝視著前方的某一塊空地。這破廟的窗子不過是一層覆著的竹篾紙,在年久的風吹日曬裏破損了後,被附近的村民和過路的好心人修補了幾道,投下的影子都有些斑駁。

敵不過服藥後帶來的困倦,薛止挨著他睡了,睡著以前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扣著他的手腕,那點滾燙的溫度循著血脈往上,一直落到心裏。

穆離鴉沒有掙脫的意願,就這麽順著,維持這個姿勢一直坐著,偶爾撥動兩下面前的火堆,加一點木頭進去,讓火不要小下去。

他們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談及那個夜裏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薛止心裏是有他的,一如他對薛止。他一直都是孤獨的,只有那偏院裏日覆一日謄抄經書的少年能夠讓他不那麽孤獨。

可是堆積在他們之間的不是這樣單純的問題,三年前的滅門慘案、這趟被迫踏上的旅途、看不透的未來還有那一重重的謎團都壓得他們要喘不過氣來,只有很少一點時間能夠屬於他們。

他們越是追查,就越是明白,早在許多年前的他們就被卷入了這世間洶湧的暗潮,根本無法輕易脫身。

睡意漸漸上湧,他的頭顱慢慢地垂了下去,一直到快要夠到胸口,他猛地擡起頭,朝著先前註視的方向看去。

尋常來說,室內燒著火堆這般溫暖,而室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寒夜,窗戶紙上凝著一層白蒙蒙的細密水霧,是看不見外頭的光景的。

但他偏偏看見了,而看到的東西使得他那點點困意迅速褪去,渾身的血液都跟結了冰一樣凝結。

隔著一小段距離,他清楚地看到了一雙沒有眼白的黑眼睛,透著半透明的窗紙,無言地註視著室內。

在這破廟的外頭有個人正站在窗戶邊上不聲不響地瞧著他們,或者說在瞧著薛止一個人。他的第一反應是那妖僧瑯雪或狐貍老道的同夥又來了,接下來他就否定了這一猜測。

因為他沒有感受到分毫妖物的氣息,反倒本能地有幾分畏懼,對著神秘來客的畏懼。

他講不出該怎麽形容那眼神裏蘊含的情感,像是恨,像是嘲弄,又像是無言的悲憫,緊緊地落在薛止身上。他總覺得自己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這雙眼睛。

過了會,那雙眼睛的主人意識到自己被屋內的人發現了,視線微妙地偏離了幾分,落在穆離鴉身上。

穆離鴉猝不及防和那雙漆黑的眼睛對上,腦子裏登時像被什麽東西猛地砸了一下似的嗡嗡作響,眼前浮現出無數的金星,而胸口跟火燒過一般灼痛,開始劇烈地咳嗽。

先前被青龍強壓下去的蛇毒又開始在他的身體裏蔓延,他緊緊壓住喉頭上湧的辛辣血氣,生怕一開口說話就會噴出血來。

當他松開手時,掌心盡是黑色的血塊,黑紅的淤血沿著掌心淅淅瀝瀝地落在地磚上。他要死了,他無數次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外頭的那人應該也看出來。若是不按照瑯雪說的,徹底舍棄掉身為人的那部分,他遲早死在這蛇毒上。

就在他咳嗽的片刻功夫裏,那雙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必須要追上去,他腦海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要弄清楚這神秘來客的真實身份,確保對方不會傷害到薛止。

等到那灼燒般的痛楚緩緩褪去,他一點點掙開薛止扣著他的那只手,因為薛止扣得很緊,他還用了點力氣,然後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追了出去。

他甚至沒有註意到這屋內反常。但凡他沒有這麽虛弱和心力交瘁,有平日裏的三成清醒和冷靜,他都該意識到這屋內靜得太過頭了。

無論是史永福消音的呼嚕聲還是薛止死一般的沈睡都不是平日裏該有的模樣,尤其是薛止,他本應該在感知到他痛苦的第一時間醒來,但是他沒有。

門推開的一瞬間,凜冽的寒風夾著鵝毛般的雪花朝他卷來,如刀子一般沿著口鼻湧到他還有些脆弱的肺裏。

他打小生活在江州那般潮濕溫暖的地方,現下又有傷在身,這北地下著大雪的冬夜對他來說無異於酷刑,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

頭頂是灰色泛紅的天空,腳下是反著刺目白光的空蕩蕩雪地,他向著窗戶邊望去,那裏靜悄悄的,甚至連腳印都沒有剩下。

就是這孤零零的天和地,雪與夜,他一個人形單影只,哪裏有那不速之客的痕跡?

……

他在這大雪中站了很久,久到身上最後一點熱氣都散去,整個人只剩下胸口那一點微弱的跳動。

就是這樣近乎自我拷問的折磨裏,他突然想起來他在什麽地方見過這雙眼睛了。

他十歲多一點的時候遭遇過一次刺殺,險些就把命丟在了裏邊。

那天他下午從劍廬裏出來,因為天色尚早就沒有讓其他人跟著,說是自己一個人能夠回家。

穆衍不放心,說處理一下手頭瑣事就過來送他,可他記掛著另一個人,哪裏肯等這麽一會,趁對方轉身的一瞬間就跑了出去。

不是是不是錯覺,平日裏走慣了的那條下山的路格外漫長,不知不覺太陽就落山了。

山間的夜,若是林木稀疏看得到頭頂的月亮的地方還好,到那些枝葉繁茂的地方,暗影便濃得化不開,連近處的危險都難以察覺。

就是在這樣濃厚夜色的遮掩下,那些刺客無聲無息地靠近了,直到尖銳的兵刃擦著他的喉嚨滑過,他才陡然意識到危險的靠近。

起初他以為是那些求劍不成的人派人埋伏在山中導演的好戲,想要借此威脅他家裏人就範,就沒有太過驚慌。

因為只是普通凡人的話,他稍微用點小把戲就能將他們制服。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那些追殺他的人不對勁。

他們不會說話,感覺不到疼痛,甚至被匕首割傷的斷口處都沒有流出血來,就像是被什麽人操縱著的傀儡一樣。

等到了月色稍稍明亮一些的地方,他看清了他們的模樣:他們身體都潛藏在濃厚的黑色霧氣裏,銳利的刀刃直接從骨頭的位置伸出,只有暗紅色的眼珠是亮著的,就跟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一般。

在極度的恐懼之下,他勉強維持著理智,低聲叫侍女阿香的名字,叫父親和祖母,希望他們誰都好,快點來救救他。

平時一個時辰不到的山路此刻長得看不到盡頭,哪怕是再怎麽遲鈍,他也該知道自己遇到了鬼打墻。

前面是鬼打墻的漫漫長路,後頭是那些詭異的刺客在追,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跑,途中不知道是被什麽絆了一下,勉強再爬起來以後,左邊的腳踝痛得鉆心,令他險些再摔倒一回。

不論他跑得多快,那些可怖的刺客都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更不要提他此刻幾乎是寸步難行。

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甚至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們將要觸碰到他的那一瞬間,一柄雪亮的劍擋在了他的頭頂。

是偏院的那個少年。他以一種不甚熟練的姿勢提著劍,勉強格開了那些鬼影的致命一擊。光是這樣,他的手都開始抖了。

若是他再大一些,他就該疑惑,為什麽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能夠單槍匹馬對抗這些鬼東西,可那時他是真的嚇壞了,看著薛止,眼裏泛起酸澀的霧氣。

“上來。”

年少時的薛止收了劍,沖著他伸出手。他猶豫了一會,看到那些鬼東西還有卷土重來的架勢,還是握住了那只手。

他靠著薛止並不寬厚的肩膀,感受著那透過薄薄布料的體溫,心裏某個地方像是破了個口子,有些酸澀的感情漏了出來。

“我……我很害怕。”他悄聲說。

他其實並沒有期待那少年如何回應他。

因為長久以來的相處裏,他已經習慣了這個人的靜默。他只是想要這樣告訴他,自己很害怕。

“我在這裏。”

沈默寡言的薛止過了許久才這樣回答了他。

我在這裏,所以請不要再害怕了。因為我會保護你。聽懂了薛止這句話背後的那些東西,他那被極力忍耐的眼淚終於收不住地往外滲。

薛止因為要背著他,所以走得也不算快,可那些影魅一樣的刺客追著他們,卻偏偏沒再敢靠近一步。

興許是之前跑得太厲害,白日裏又在劍廬裏幹了太久的活,疲乏湧上來,他有些迷糊地想要睡了。

一面和睡意抗爭,一面又要強迫自己警醒,就這麽左右互搏間,他忽然看到前方站著個人影。

“你看到了嗎?”他貼著薛止的耳朵悄聲說,呼出的氣息熱乎乎的,“那裏有個人。”

和往常一樣,薛止沒有說話。

他的餘光瞥見薛止額頭上的汗珠和緊咬的嘴唇。心中像被一把鈍刀子割了下,什麽人影都拋到腦後。

薛止在保護他。

“對不起。”

他有些生澀地道歉。

薛止只是個普通人。

甚至連普通人都不像他這樣少了一魂一魄,需要靠別的東西吊命。

如果不是他這樣,薛止不會陪著他在這危險的山中跌跌撞撞地前行,隨時都有可能被那些可怕的刺客追上丟了性命。

“睡吧。”忽然他聽到薛止這樣說,“睡醒了就到家了。”

薛止的聲音似乎有魔力,他那死撐著不肯落下的眼皮再沒有阻力,重重地落下,跟被糨糊黏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他真的要睡著的剎那間,他看到了一個比薛止稍微高一些、身著寬大長袍的少年人逆著山路的方向,從他們身邊飄然掠過。

這少年沒有束發,長長的黑發被風吹拂到腦後,露出一張應該是很好看的臉孔。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在往後的歲月裏再怎麽回想起,都想不起這少年究竟生了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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